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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說人氣排名 金庸武俠小說排行榜

欄目: 文史百科 / 發佈於: / 人氣:3.22W

在港臺武俠小說家中,金庸是寧少勿濫的作家。金庸寫了多少武俠小說?他曾將其作品的第一字作一對聯,十四個字正好是十四部武俠小說:

金庸小說人氣排名 金庸武俠小說排行榜

飛——《飛狐外傳》

雪——《雪山飛狐》

連——《連城訣》

天——《天龍八部》

射——《射鵰英雄傳》

白——《白馬嘯西風》

鹿——《鹿鼎記》

笑——《笑傲江湖》

書——《書劍恩仇錄》

神——《神鵰俠侶》

俠——《俠客行》

倚——《倚天屠龍記》

碧——《碧血劍》

鴛——《鴛鴦刀》

另有《越女劍》短篇(1970 年),因其容量較小,又受對聯字數限制,金庸不列其內。筆者試以十四部作品作品評。

品評之前,我先列出兩張排名錄,一爲按金庸創作時間順序的排名:

1.《書劍恩仇錄》(1955 年)

2.《碧血劍》(1956 年)

3.《雪山飛狐》(1957 年)

4.《射鵰英雄傳》(1958 年)

5.《神鵰俠侶》(1959 年)

6.《飛狐外傳》 (1959 年)

7.《白馬嘯西風》(1960 年)

8.《鴛鴦刀》(1961 年)

9.《連城訣》(又名《素心劍》)(1963 年) 10.《倚天屠龍記》(1964 年)

11.《天龍八部》(1965 年)

12.《俠客行》(1965 年)

13.《笑傲江湖》(1967 年)

14.《鹿鼎記》(1969-1972 年)

需要說明的是,金庸自1955 年闖入武俠世界,至1972 年9 月封筆, 前後十七年寫了十五部作品。70年代中期,金庸對其作品作了逐字逐句的修訂;有些作品刪改較大,某些章節甚至重寫,至80 年代中期才完成全部修訂工作,可見金庸創作態度之嚴謹。

另一種排名錄,爲金庸的好友倪匡所列。小說家兼評論家倪匡的金庸小說排名錄如下:

1.《鹿鼎記》(倪匡稱之爲古今中外第一好小說)

2.《天龍八部》

3.《笑傲江湖》

4.《神鵰俠侶》

5.《雪山飛狐》

6.《倚天屠龍記》

7.《射鵰英雄傳》

8.《書劍恩仇錄》

9.《連城訣》

10.《俠客行》

11.《飛狐外傳》

12.《碧血劍》

13.《鴛鴦刀》

14.《白馬嘯西風》

倪匡是以排名開金學研究之先河,他從《我看金庸小說》寫到《五看金庸小說》,文字活潑、調侃,見解標新立異,可謂精心研究“金學”之傑出成果。

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面對博大精深的金庸小說世界,愛好者各有所見,如作家三毛與評論家董千里,就認爲金庸作品最佳者是《射鵰英雄傳》與《神鵰俠侶》。筆者試以自己一得之見,另作一種新的排名,以期引起金庸小說研究者的爭鳴。

《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又名《書劍江山》),爲金庸武俠小說之處女作。

要認識新派武俠小說的本來面目,此書不可不讀。

《書劍恩仇錄》寫紅花會羣雄,如同《水滸傳》寫梁山泊好漢。書與劍的衝突,江山與江湖的對抗,史實與藝術的結合,武學與奇情的交融,顯出金庸出手不凡。其語言之生動流暢,人物羣像之多姿多采,都超出了一般舊派武俠小說的水準。

但《書劍恩仇錄》並未達到倪匡所譽之“光芒萬丈”的境界。其不足有三:

其一,故事結構以平鋪直敘爲主,寫人狀物還沿襲舊派武俠小說的傳統手法,缺少懸念與細膩的心理活動描寫。情節的焊接上也欠緊湊,少奇特之筆。

其二,塑造人物形象,以羣像爲主,儘管文泰來、餘魚同、駱冰、徐天宏都有戲,但全書缺少一個震撼人心的大英雄。寫兒女情長之感人,還欠功力。

其三,書中第一主角陳家洛是個失敗的藝術形象。他背後拖着宋江的辮子。對乾隆一讓再讓,甚至把深愛自己的女人送給哥哥當玩物,陳家洛的致命弱點,給全書蒙上了一層陰影。

因上述三大缺陷,《書劍恩仇錄》只能成爲新日兩派武俠小說的交接點。它在金庸小說中排名第十四位。

《白馬嘯西風》

此書爲中篇,僅六七萬字,創作於金庸寫武俠小說的中期。

雖然《白馬嘯西風》在容量上不及《書劍恩仇錄》宏大,故事情節也不如《書劍恩仇錄》好看,但金學研究者將其列爲末位,我以爲有欠公允。

《白馬嘯西風》在新派武俠小說史上有其獨特的地位,它是一篇別具一格的武俠散文詩。

它的特點有三:

其一,在結構上,比《書劍恩仇錄》成熟。情節雖不夠曲折,但處處有伏筆。李三之死,李文秀的感情波瀾,華輝與馬家駿的師徒恩仇,都有巧妙的鋪墊。

其二,人物形象鮮明,不僅書中主角李文秀的遭遇寫得極其感人,而且寫蘇普與阿曼一家四人皆有個性。假扮計爺爺的馬家駿的心理活動也可見金庸用筆之細膩。能通過武打場面與兇殺氛圍來映襯出人物的內心活動。這些都是《書劍恩仇錄》未能達到的。

其三,《白馬嘯西風》的主題比傳統武俠小說那種快意恩仇的主題深刻。全書自始至終以情孽爲主線。白馬李三之死,看來是爲了一張地圖,其實是死於情敵史仲俊之手;馬家駿出手相救李文秀,也是爲情而捨命;華輝臨終前想殺死李文秀,只是李文秀無意中問起他心中戀人阿曼母親的容貌,心靈顫抖使他下不了毒手。因情而活,爲情而死,情之所在,孽之所存。這便是《白馬嘯西風》的成功之處。

《白馬嘯西風》可排名第十三位。

《鴛鴦刀》

《鴛鴦刀》亦爲小中篇,也是金庸小說中別具面目的藝術作品。

《白馬嘯西風》以情感人,《鴛鴦刀》以趣動人。

在這幅“江湖諧趣圖”中,武林英雄、江湖好漢,個個妙趣橫生。

武功平平的“太嶽四俠”大言不慚;信奉“江湖妙訣”的周威信總鏢頭大出洋相;林玉龍、任飛燕這對歡喜冤家大打出手;袁冠南與蕭中慧的喜結良緣;蕭半和突然露出太監的真面目。真是趣中有噱,笑中有諧。

武俠小說中文字之調侃,非《鴛鴦刀》特有,但通篇皆有喜劇之色彩,這在武俠小說中實屬罕見。

《鴛鴦刀》的缺陷是:表現“武”與“俠”的場面不夠淋漓盡致,情節中巧合太多,作品缺乏思想深度,人物感染力稍遜,結尾又落入“大團圓”的窠臼。

《鴛鴦刀》的排名應在第十二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第二部武俠小說。

金庸說此書的主角是明末忠臣袁崇煥,但袁崇煥未出場,雖補《袁祟煥評傳》一篇,終歸與武俠脫節,這是不成功處之一。

其二,《碧血劍》事實上的主角袁承志,寫得與陳家洛一樣叫人失望。這位袁公子東奔西走串戲,不倫不類,又莫名其妙愛上一個撒嬌胡鬧的溫青青,實在丟男人的臉。

其三,《碧血劍》在結構上不夠緊湊,故事焊接上有裂縫,語言表達上也未必比《書劍恩仇錄》嫺熟,這可能與金庸初涉武俠世界、駕馭語言的功力無法做到遊刃有餘有關。

倪匡兄因此認定《碧血劍》不如《書劍恩仇錄》,是金庸小說創作中的一個停頓,甚至是倒退。我卻不同意這一論斷。

《碧血劍》是金庸新派武俠小說從摸索走向成功的一個重要轉換點。

它的成功之處,是作者吸取新文藝手法(或者說西洋文學表現手法),第一次在他的武俠小說中運用倒敘形式來展示故事的起伏曲折。請注意,書中真正的主角金蛇郎君夏雪宜自始至終沒有出場,他的個性特點以及有關他的故事,全部依靠溫儀與何紅藥兩個女人的動人回敘,這個手法正是新派武俠小說與舊派武俠小說的重要區別;而這種手法的運用爲以後武俠小說情節的跌宕起伏開了先河,金庸在以後的《雪山飛狐》中運用得更加嫺熟,古龍在《名劍風流》中也借鑑了這一手法。

《碧血劍》第二個貢獻,是金庸小說中第一次出現了一個半正半邪的藝術典型。金蛇郎君夏雪宜這一形象的誕生,大大增加了武俠世界中人性的複雜性,也爲金庸以後小說中出現各種亦好亦壞的武林高手開了先例。

僅此兩點,已足見《碧血劍》在新派武俠小說史上的重要性。

可惜此書寫法上還欠嚴謹,敗筆時有所見,因此,它只能屈居金庸小說排名之第十一位。

《連城訣》

讀金庸小說,《連城訣》讀得我最苦。

也許在我讀過的武俠小說中,它是一部內容最殘酷、基調最沉悶、回味最苦澀的作品。

父親活埋青春正好、芳心萌動的女兒。

師父教武功,故意讓徒弟誤入迷途。

師兄弟爲貪慾二字,勾心鬥角,相互陷害。

爲爭奪一個女人,不惜設下種種陰謀圈套。

一個善良的女人爲救丈夫而死在丈夫劍下。

把活人埋在牆中活活悶死。

爾虞我詐,借刀殺人,貓哭老鼠,慘絕人寰,凡此種種,透溢在字裏行間。

圈套中的圈套,陰謀中的陰謀,叫人領略人性之惡原來是如此卑鄙、無恥、陰鷙、刁猾、殘忍與虛僞,貪婪醜惡的世態萬象,讀得教人簡直透不過氣來。

在《連城訣》中,尤見金庸冷峻的描述功夫,他不加任何評議,完全讓殘酷的真相說話。這種純客觀地描繪出的世界,足以和古今中外的悲慘世界媲美。其藝術感染力是震撼人心的,令人不忍讀第二遍。

《連城訣》之前,金庸在《白馬嘯西風》中也寫過師徒恩怨,但直到《連城訣》問世,才充分顯示了金庸寫人物內心世界的深入與細膩,也爲他以後寫《倚天屠龍記》中謝遜師徒的仇殺,打下了基礎。

《連城訣》在結構上大起大伏,伏筆甚多。它的弱點是寫情太苦,不符合一般讀者的閱讀心理。儘管添了一條光明的尾巴,但還是超出了審美主體的接受能力。

因此,《連城訣》只能排名第十位。

《俠客行》

以一對極其相像的雙胞胎的活動構成故事線索,並非金庸獨創。

英國戲劇大師莎士比亞寫過《錯誤的喜劇》,日本推理小說作家西村京太郎寫過《雙曲線的殺人案》,前一幕寫成喜劇,後一部寫成悲劇,但《俠客行》的雙生子故事是一出悲喜劇。

被稱爲“狗雜種”的石中堅從小失去母愛,在歲月磨練中成爲一代大俠;而深受父母寵愛的石中玉,卻成爲一個無恥小人。兩兄弟的奇遇,引出一連串奇人奇事,如性格古怪的謝煙客,狂妄自大的白自在,胡鬧有趣的丁氏兄弟,癡情報復的梅芳姑,性情剛烈的史小翠,一直到那個如同神話世界中的俠客島中的神祕人物。這些頗爲好看的情節看得人眼花繚亂,但一旦冷靜下來,便會發現作者有點故弄玄虛,比如貝大夫將錯就錯,就經不起邏輯的推敲。全書中的第一主人公石中堅,還缺乏一種英氣逼人的藝術光彩。在人物的出場上,也有呼之即來的毛病。

我以爲《俠客行》排名是第九位。

《鹿鼎記》

《鹿鼎記》是金庸小說的封筆之作,也是武俠小說中的“四不像”

作品。

倪匡稱它爲不是武俠小說的武俠小說,應爲武俠小說的極品,又斷言稱得上古今中外第一好小說。在金庸小說中,理所當然排名第一。

持倪匡兄這種觀點的人可能不少,但也有不少武俠小說愛好者對此持截然相反的觀點。據我所知,有人(包括武俠小說研究者)至今未讀完《鹿鼎記》,理由是讀不下去。

一部小說能引出兩種截然對立的看法,至少說明《鹿鼎記》的長處與欠缺都是明顯存在的。

文學是人學。《鹿鼎記》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有大膽的創新與突破。

韋小寶無疑是一個成功的藝術典型。他的機智、油滑以及無賴的本色都表現得淋漓盡致。一個從妓院走向宮廷的無賴(完全不懂武功),居然成爲武俠小說中的第一主角,這是金庸的一大創新。

金庸以韋小寶作突破,其實是要突破武俠小說的傳統格局,並深化武俠小說的主題。《鹿鼎記》超出了江湖恩怨、武林奪寶的舊模式,通過壯闊的畫面與多彩的人物個性,運用調侃的語言,去表現中國“國民性的悲劇”與“文化的悲劇”。這種立意是相當成功的。

關於《鹿鼎記》的成功,倪匡論述極多,無須重複。

但問題是,不像武俠小說的武俠小說,是否真的是武俠小說的最高境界?我以爲大可商榷。

《鹿鼎記》至少有三個弱點:

第一,結構鬆散。故事情節缺少一個整體的框架。

第二,太少武俠味。除了海大富與太后比武一節極爲精彩,其他武打如同兒戲。

第三,全書中缺少一個可愛的正面藝術典型(陳近南犯了陳家洛同樣的毛病)。

從我個人愛好來說,我不喜歡被美化的小人(韋小寶)與被美化的皇帝(康熙)。

金庸從寫好皇帝起筆(《書劍恩仇錄》),又以寫好皇帝收筆(《鹿鼎記》),這是他寫武俠小說的一大失敗。

《鹿鼎記》排名爲第八。

《飛狐外傳》

如果把金庸十五部小說作“七上八下”排列,“飛狐外傳”應爲“七上”之作。

我是從讀《飛狐外傳》開始迷上金庸武俠小說的。至今重讀,仍讚歎其獨特的藝術感染力。尤其開幕那場“惡戰商家堡”,可稱得上金庸武俠小說中最精彩的片斷之一。

《飛狐外傳》的成功,不單單是這部書懸念迭起,情節精彩紛呈,還因爲作者第一次完成了一個既有俠義心腸又具有一般人弱點的少年英雄的塑造。胡斐的天真、調皮、機智、不拘小節,都顯示了一個少年人的特點,讀來十分親切(這些性格後來在令狐沖與韋小寶身上各有體現)。

他不懂武藝,但膽子大,在大是大非上善惡分明。從陳家洛、袁承志到胡斐,這是金庸小說中的正面人物形象的一次大突破。

胡斐形象的唯一缺點是莫名其妙地愛上了袁紫衣,這種敗筆後來在張無忌身上也未能避免。由於袁紫衣這一人物寫得不倫不類,致使《飛狐外傳》大傷元氣,故此書只能排在金庸小說“ 七上” 之末位。

《神鵰俠侶》

和《飛狐外傳》同時創作的《神鵰俠侶》,比《飛狐外傳》有更明顯的優點。

《神鵰俠侶》的主題是一個“情”字:“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說明金庸小說除了表現傳統武俠小說“忠奸”、“恩仇”的主題外又有了新的變化。金庸塑造了社會叛逆楊過與任情而爲的小龍女(武俠世界中的兩大藝術典型),並通過楊過與郭靖的矛盾衝突,去表現社會與人的本性的不可調和。就主題而言,此書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佳作。

但我以爲,在“射鵰三部曲”中,它還排在最末。它既沒有寫出《射鵰英雄傳》中氣勢宏偉的場面,其人物典型也不如《倚天屠龍記》那麼豐富多彩。它的弱點還在於寫幾次戰爭都有點鬆散,其中的主角楊過與小龍女,也不十分可愛。書中的配角如郭靖、黃蓉,失去了在《射鵰英雄傳》中的魅力。令人難忘的郭襄又出場太晚。只有她姐姐郭芙尚不失爲成功的藝術典型,雖然她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女人。

《神鵰俠侶》在金庸小說中排名第六。

《射鵰英雄傳》

金庸小說在大陸掀起狂瀾,首先要歸功於《射鵰英雄傳》的魅力。

這部書據說在大陸印了八十萬冊,至今猶令無數讀者爭相傳閱。倪匡兄認爲,它的成功,奠定了金庸武俠小說大宗帥的地位。

《射鵰英雄傳》在藝術上顯示了金庸大手筆的氣度,作品以豐富的想象、瑰麗的文筆和壯闊的場面,展示了武俠世界的神奇魅力。

武俠與歷史結合,不是金庸首創,但金庸卻是第一個駕馭歷史而又能隨心所欲編寫故事與塑造人物的高手。他在廣闊的歷史背景下,充分運用文學手段,寫出“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傳奇故事,以筆掀驚濤的巧妙安排和細膩入微的心理描寫,使武俠小說變成一種令人讀之不忍釋卷、回味再三、擊掌叫好的藝術品。

《射鵰英雄傳》在氣勢上幾乎可以壓倒所有的武俠小說:山水爲之動色,日月爲之慘淡,可謂古今罕見。但說到人物感情的糾葛,郭靖與黃蓉之間只有一個虛設的蒙古公主,層次未免太單調。再說次要人物的活動場面,寫得不甚精彩,也顯出其旁枝的蒼白。同時在結構與語言上,可看出金庸小說還未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將其排名第五位,相信大陸的武俠小說愛好者會表示贊同。

《雪山飛狐》

倪匡兄認爲金庸取得武俠小說大宗師的地位,應從他寫出《射鵰英雄傳》開始。我以爲還可拔前一點。《雪山飛狐》的問世,標誌了金庸武俠小說已開創新派武俠小說的新天地。

我以爲,《雪山飛狐》宣告了新派武俠小說時代的到來,儘管金庸在此之前就創作出了《書劍恩仇錄》與《碧血劍》。《書劍恩仇錄》介於新舊兩派武俠小說之間,《碧血劍》在運用回述與塑造半正半邪的人物形象上爲新派武俠小說的成熟提供了基礎,而《雪山飛狐》才達到讓人耳目一新的武俠小說的新面目。

《雪山飛狐》更成功、更完美地運用了回述形式,書中的主角是倒敘中的苗人鳳。對苗人鳳的倒敘,又通過各個不同的人物站在不同的角度來描述,也就增加了苗大俠的立體感,這是可贊可嘆處之一。

其二,《雪山飛狐》情節撲朔迷離,但懸念解開之後卻合情合理。

其結構之嚴謹,正如金庸本人所說:“也許只有《雪山飛狐》一部,是在結構上比較花了點心思..有點一氣呵成的味道。”這也是《雪山飛狐》可列爲金庸小說前五部的原因之一。

說《雪山飛狐》是石破天驚之作,還因爲金庸運用了電影手法與西洋文學手法來渲染惡戰前的氛圍以及各人的心理活動。以一天來寫一百年的恩怨糾葛,這種精妙的構思與立體框架,在金庸創作前期未曾見之,在以後的精品中也極少見之。至於故事的結局,作者留給讀者去想象,也不失爲一種明智的安排。

《雪山飛狐》可名列第四。

《倚天屠龍記》

《倚天屠龍記》和《射鵰英雄傳》屬於一種類型,都是氣勢磅礴、場面壯闊的宏偉畫卷。可秉燭夜讀而不知東方欲曉,可心搖神奪而不知美味佳餚,可生砥礪之心,可去榮辱之念。

但《倚天屠龍記》在“射鵰三部曲”中,層次更爲豐富,寫人言情更加惟妙惟肖。

在金庸小說中,人物之多姿多采,唯有《倚天屠龍記》可與《天龍八部》媲美。金庸寫此小說,不僅出場人物繁多,令人目不暇給;而且獨具個性者不勝枚舉。武當七俠,魔教二使者與四大護法,趙敏、蒙古高手,三派人物,旗鼓相當,以人齣戲,這是《倚天屠龍記》的妙處之一。

第二,《倚天屠龍記》寫情,實不在《神鵰俠侶》之下。寫張無忌與殷離、周芷若、趙敏、小昭之間的瓜葛,可視爲以後寫段正淳與韋小寶的嘗試之筆。至於楊逍與紀曉芙、何太沖與班淑嫺、王難姑與胡青牛,都寫得一波三折,在迂迴變幻中見齣兒女情長。即使只是神龍一現的何足道,也顯出金庸不愧爲寫情之高手。

《倚天屠龍記》最震撼人心絃的,是作者巧妙運用情節去表現那種無奈的悲劇氛圍:

寫俞岱巖無辜被金剛指斷其四肢;

寫張三丰七十高齡爲救稚子委曲求全;

寫殷素素改邪歸正後難以求生;

寫殷離苦練蜘蛛手;

寫朱長齡父女假戲真做;

寫張無忌被攆下明教教主之位。

這種種場面並非兵刃相見,而又比刀光劍影的拼死一搏更叫人蕩氣迴腸,感嘆不已。

通過個性與偶然性來展示人生世界的複雜性,這一點在《倚天屠龍記》中也有上乘表現。

紀曉芙被迫失身於楊逍,又爲女兒取名不悔。

周芷若明明愛上張無忌卻要與張無忌爲敵。

謝遜因妻子被辱而充當製造武林慘案的兇手。

這種偶然中的必然,人性中的複雜與難測,都是過去的武俠小說中很難見到的。

《倚天屠龍記》的不足,與第一主角張無忌的天性有關。張無忌與其父張翠山一樣,還缺少一種大英雄的光彩。他們在愛情上的表現,從另一個側面暗示他們在事業上的必然失敗。

儘管如此,《倚天屠龍記》排名第三,還是無可厚非的。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充分顯示金庸博大精深的學問的一部武俠小說精品。

在《天龍八部》之前,金庸用傳統的儒學來回述和解說武學。從陳家洛、袁承志到郭靖、張無忌,都有主動或被動的報國之心。作者以郭靖的入世愛國來表現自己的人生觀。至《天龍八部》問世,金庸才以佛教的“大悲大憫”來破孽化癡,用佛教的去貪、去愛、去取、去纏來開導讀者,這就增加了武俠小說的思想深度與哲學內涵。

《天龍八部》中有三個主角:段譽、喬峯、虛竹,一公子一英雄一和尚。三人身分不同,經歷不同,性格不同,但各佔一臺戲,既前後交錯,又相互映襯,既層次鮮明,又一氣呵成。這種結構與人物刻畫手法,開創了武俠小說寫人敘事的新路子。

《天龍八部》是一部成功的悲喜劇。

由悲而喜的有:

段譽所愛的女人竟是他的妹妹,但她母親刀白鳳說出他的生父是段延慶而非段正淳;

虛竹歷經磨難,卻誤打誤撞解了玲瓏棋局之謎;蕭遠山與慕容博結仇多年,拼死相搏,經無名老僧妙語點撥,死而復活,投身佛門;

鳩摩智逞兇稱霸,吃足苦頭,後大徹大悟,泥井中成佛;段延慶從皇子變爲乞丐,在欲殺段譽之時,不料得了一個兒子。

也有由喜而悲的:

喬峯爲丐幫之主,何等威風!後來他明白真相,愧對衆人,誤傷少女阿朱;

段正淳處處留情,不料其夫人刀白鳳由妒而憤,紅杏出牆,自己的兒子原來是老婆與他人所生;

阿碧吳語款款何等動人,與阿朱戲弄兇僧,後又陪發瘋的慕容公子流淚;

慕容復出場,風采照人,又有王語嫣美人依戀愛慕,結局發瘋,頭戴紙冠,受小孩朝拜,做稱帝白日夢。

由此可見,《天龍八部》寫武寫俠,寫人寫情,皆大起大伏,曲盡其妙。讀武俠小說不讀《天龍八部》,實在是人生一大遺憾。

《天龍八部》還有妙處:段延慶爲雪受辱之恥,處處與段譽作對,幾次欲置段譽於死地,一旦達到目的,卻不知所害之人原來是他的兒子,此中哲理豈非大可供世人玩味?

若論此書之缺陷,書名《天龍八部》,指哪八個人物?作者沒有明言。此其一。第二,《天龍八部》寫得最有趣的人物是段正淳,他奪了段譽不少戲,有喧賓奪主之弊。第三,《天龍八部》放得開,但情節上的分枝太多,稍有鬆散之嫌。此三點,雖爲枝節,但已使它屈居《笑傲江湖》之後。

《天龍八部》排名爲金庸小說第二位。

《笑傲江湖》

一部真正偉大的文學鉅著,必然同時具有結構上的嚴謹與豐富,內容上的壯闊與細膩,語言上的生動與流暢,情節上的跌宕與曲折,主題上的深刻與浩瀚。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去認識《笑傲江湖》,我們都不會感到失望。它可以說是武俠世界中空前的驚世之作。

《笑傲江湖》最大的成功是塑造了武林中最出衆而又最平凡、最誠實而又最聰明的大英雄,他的名字便叫令狐沖。

令狐沖武功不是最高,外貌不是最俊,氣度不是最高貴,智謀不是最出衆,但他卻超越傳統儒家文化思想的侷限,又不爲佛教的清規戒律所束縛,於是,他在自由自在中體現了武學的最高境界。

要懂得武俠小說如何開導一個人走向自由王國,《笑傲江湖》不可不讀。

要認識武林中的世態萬象,去除名利之念與貪慾,《笑傲江湖》不可不讀。

要體味風趣調侃的語言藝術,《笑傲江湖》不可不讀。

要明白僞君子的騙術與領悟什麼是真善美,《笑傲江湖》不可不讀。

要去除世俗門閥之念,要知道友情高於生命,《笑傲江湖》不可不讀。

讀《笑傲江湖》可讀得熱血沸騰,大汗淋漓,振聾發聵,目不暇給。

讀《笑傲江湖》可讀得忍俊不禁,捧腹大笑,拍案叫絕,心曠神怡。

讀《笑傲江湖》可讀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慄,愁眉苦臉,不忍卒讀。

讀《笑傲江湖》可讀得心平氣和,浮想聯翩,大徹大悟,榮辱不驚。

《笑傲江湖》有驚心動魄的格鬥,有令人莫測的陰謀,有情趣盎然的戀情,有豐富無比的哲理。

《笑傲江湖》是金庸武俠小說的最高峯。

《笑傲江湖》是新派武俠小說的最高峯。

《笑傲江湖》是歷代武俠小說的最高峯。

列《笑傲江湖》爲金庸小說第一,不爲虛譽。因爲《笑傲江湖》已經超出了武俠小說本身的內涵,讀者可以從中體味成敗、榮辱、功利、情愛的哲理。

《笑傲江湖》在寫情、敘事、述景、言志各方面,皆能匠心獨運,完全可和古今中外的第一流好小說相媲美。

此書爲第一,世人不可不讀。

笑傲江湖——令狐沖

在金庸小說中,我最推崇《笑傲江湖》;在金庸小說的男主角中,我最傾心於令狐沖。

令狐沖沒有段譽那樣顯赫的門第,他連自己的父母是誰也不知道,從小由師父師孃撫養成人。

令狐沖不像陳家洛、袁承志那樣知書達禮,他自稱從不讀書。

令狐沖的武藝絕對比不上喬峯,他曾戲謔地稱自己的武功在武林中排名第八十九位。

令狐沖自負而口出狂言,但與楊過那種孤傲自大不同。

令狐沖善良誠實也與郭靖的樸實愚鈍相異,他是個極有趣的人物,但決不像韋小寶那樣惡作劇。

倪匡兄認爲令狐沖身上有韋小寶的影子,這是一種曲解。雖然兩個人都愛開玩笑,都是口齒伶俐,口沒遮攔,但卻是形似而非神似。因爲令狐沖雖自稱萬不得已才用點手段,其實他根本沒有用過任何卑鄙的手段,他的一生光明磊落。

吳靄儀女士說令狐沖毫無心機,我也以爲此說不妥。令狐沖殺羅人傑,救儀琳,都是極有心機,只不過他的心機是聰明正直的表演,決無半點害人之心。

令狐沖看來曠達灑脫,但又多愁善感,當他見到小師妹嶽靈珊與林平之稍稍親熱,心中便涌出一股說不出的煩惱。可見他也是武俠世界中的“情種”。

但這一些,還不足以道出他的可愛之處。令狐沖最令我傾心的,是他把功名利祿看得極爲淡薄,又不爲世俗之念所動。他只想做一個普通人。後來,他退出武林,醉心於綠竹巷中,過起神仙般的日子。這種境界,超出武林中人的一般追求。

金庸寫令狐沖,頗具匠心。他人未出場,已給讀者諸多印象。第一次通過他師弟勞德諾說他酒癮大發,向叫花子討酒,一口氣喝了大半葫蘆的酒,點出他個性的放蕩不羈;接着由儀琳追述令狐沖救人經過,作者用的是先抑後揚、欲貶實褒之技,並穿插了誤會法,把令狐沖仗義救人、光明磊落的性格,通過一連串撲朔迷離的情節,有層次地逐步展示出來。這兩段皆爲倒敘,讀來頗爲生動,不是大手筆寫不出來。

金庸寫令狐沖,還把他放到九死一生的境地,讓他受苦受難,多病多傷,令讀者不由不爲他提心吊膽。他的不幸與幸運都是大起大落。令狐沖在金庸筆下實在磨難太重,經歷太慘,但反過來卻更顯出令狐沖百折不撓的精神與樂觀豁達的天性。

令狐沖放任性情,口沒遮攔,正好體現出他的胸無雜念;令狐沖的處事隨意,遊戲人生,正顯出他的藐視禮教。由此可見,有功利之心的人,難以領略令狐沖處世的妙處;有世俗之念的人,也決不會像他那樣活得如此灑脫。

我想,倘若一個人真正進入令狐沖這般境界,他便可以放縱自己內心的情感,即使有些波折,有些煩惱,也算不虛度此生了。因此,在陳家洛、袁承志、郭靖、楊過、張無忌、喬峯與令狐沖之間,我只能引令狐沖爲自己的同調知交。我從他的身上,找到了自己所要追求的東西。

任盈盈

《笑傲江湖》中的任盈盈,與《射鵰英雄傳》中的黃蓉,都可稱爲“妖女”,但她與黃蓉的身分大不相同。她是魔教教主的女兒,手段半正半邪。她爲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居然令十五個漢子自己刺瞎眼睛,並永世不得返回中原,這自然是名門正派的黃蓉做不出來的。

金庸寫任盈盈出場,極爲精彩。令狐沖初會任盈盈於洛陽城中的綠竹巷中,不見其人但聞其聲,那叮咚叮咚的柔和琴音如同仙樂,讓令狐沖相信奏琴者是一位“婆婆”,從而肅然起敬。後來,令狐沖爲了保護這位婆婆,不惜生命與少林派格鬥廝殺。雖然方生大師說得明白:“這婆娘是邪教魔女”,可是令狐沖天性善良,想到婆婆身逢大難,豈能見危不救!

竟自不量力,願爲她拼死一搏。後來令狐沖爲了讓婆婆吃藥,捨身滾入山澗,急得那婆婆也順坡滾下,方纔露出“廬山真面目”,原來婆婆是位武功甚高的絕色少女。這一場戲緊張中顯得有趣,比郭靖初見黃蓉寫得更爲出色。

任盈盈是任我行之女,又被東方不敗封爲“聖

姑”,這樣的地位對她心理上影響甚大。她自尊而大度,手段潑辣卻不乘人之危。作爲一個女人,她也像黃蓉一樣有執著的追求,但任大小姐的身分,又使她處處想維護自己的尊嚴。她深愛令狐沖,卻不會像黃蓉那樣大膽表露,後來情敵嶽靈珊死了,她又爲其厚葬修墓,顯示了大家氣度,這不是尋常女人所能做到的。

若論心機,任盈盈其實也不在黃蓉之下。她早料到令狐沖要當主要由女尼組成的恆山派掌門,所以預先收了不少男徒,爲他做該派領袖解決了尷尬問題。她與人交鋒,從不輕易出手,林平之學成“辟邪劍法”之後,她先要看個明白,方敢採取克敵制勝之法。最妙的是寫她與令狐沖洞房花燭之夜,淘氣的“桃谷六仙”藏在牀下,想偷聽新婚夫妻的悄悄話,令狐沖一時不察,幸虧任大小姐多個心眼。這說明任盈盈不僅藝高膽大,而且心細如髮,對人窺測之深,令人歎爲觀止。

大凡古代淑女,對丈夫總是極爲尊重,這位邪教魔女居然表現尤爲出色。她明知所愛之人深愛嶽靈珊,但在嶽靈珊危急時她卻能出手相助。

令狐沖拒絕當日月教副教主,任我行大爲掃興,但任盈盈卻不勉強丈夫。

任我行死後,她也看破名利地位,甘心情願與心愛之人令狐沖歸隱於綠竹巷中。這幾筆描寫,大大拔高了一個魔女的人品。

任盈盈屈居黃蓉之下,自然也是世俗之見,但《笑傲江湖》畢竟爲邪派翻了案,任盈盈也成了魔教中最有魅力、最有個性的文學女性。

儀琳

儀琳,是金庸筆下的“聖女”。

武俠小說被稱爲“男人的童話”,其主角當然十有八九是男人,如《鹿鼎記》中的韋小寶,如《天龍八部》中的喬峯,如《碧血劍》中的袁承志。書中的女主角大都是陪襯人物,儀琳在《笑傲江湖》中的地位便是如此。

在金庸筆下的女性人物中,我對儀琳取愛憐的態度。她的最可愛之處,是心地極其善良而又富有自我犧牲精神。這個純潔的俏尼姑被“採花大盜”田伯光擒住,欲施非禮,在千鈞一髮之際,讓令狐沖撞見了。這一段令狐沖救儀琳的經過,由儀琳口中敘出,十分動人。這自然是金庸特有的本事,他善於從旁人的回敘中來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徐徐道出,層層挖掘,既顯示出令狐沖的高風亮節,又讓儀琳的單純可愛躍然紙上。

尼姑接受的是宗教思想,一是要虔誠,二是要禁慾。對於第一條,儀琳整個身心都接受了;對於第二條,一個年輕美貌的尼姑的內心世界裏因爲闖入了一個令狐沖,便掀起她心靈深處的層層波瀾。她自知尼姑不可動凡心,但又因爲欽佩令狐沖而暗生愛念,自知不對,卻又無法解脫。這種心理刻畫十分成功。比如令狐沖身受重傷,口渴得很,想吃西瓜,儀琳對着瓜田猶豫再三,佛門弟子戒偷戒盜,她爲令狐沖偷摘西瓜,豈不犯戒?但愛情的神奇力量終於戰勝了宗教思想。儀琳摘瓜之時暗暗自責:“是我儀琳犯了戒律,這與令狐大哥無干!”這種捨己爲人的精神境界,恐怕在金庸筆下的女子中絕無僅有。

儀琳的故事,又引出她父親不戒和尚與她母親啞婆婆的一起風流韻事。當啞婆婆知曉了女兒的心事,不由蠻橫起來,擄來令狐沖,強迫他當場娶儀琳。這一段故事,粗讀引人發噱,但細細回味,卻在筆墨間反襯出儀琳如同璞玉般的高尚人格。她起初不信令狐沖愛上自己,但當啞婆婆騙女兒說令狐沖已經出家當了和尚,她心中好難過,不願令狐沖去當和尚;啞婆婆又說要讓令狐沖當太監,儀琳更是堅決反對,她的理由是像令狐沖這般好人不能當太監。她明知令狐沖深愛小師妹嶽靈珊,但從不嫉妒,她的心願只有一個,只要令狐沖快樂,她就十分滿足了。

我初識儀琳,只覺得這個純潔無邪的小尼姑是《聖經》中的人物。

後來重讀,又發現金庸寫她確實合乎情理。因爲她的心底無私,並不是沒有內心衝突,只因她秉性太善良,又從小信仰宗教,她依靠這一精神支柱,戰勝了各種誘惑。她在情竇初開、芳心萌動之際,進行了一次又一次內心的爭鬥,使處世宗旨始終不變,不愧“聖女”之美譽

後來,儀琳偶然中殺了嶽不羣,衆人推她爲恆山派掌門,她堅決推辭,可見她與令狐沖的精神境界十分相似,但金庸卻讓令狐沖與任盈盈結成伉儷。我對此大抱不平,如果儀琳與令狐沖結百年之好,豈不令人快哉!

嶽不羣

嶽不羣是個了不起的僞君子。

他的外表是君子,面如冠玉,一臉正氣,頦下五綹長鬚,手執君子劍。他的談吐與劍法一樣,都是儒雅蘊藉,令見者自有景仰高山之情。他又處事謹慎,在各大門派中威信極高,謙遜寬容,頗有長者之風。

但這一切都是假的,一旦僞裝的畫皮揭去,嶽不羣成了一個真小人。

小人要打扮成君子,並非易事。首先,嶽不羣不是鼠目寸光之輩,他能洞察武林一切;其次,他又是自控能力極強的人,雖有野心,但表面上卻能做得不露聲色,不僅騙了徒兒,還讓夫人甯中則與女兒嶽靈珊都矇在鼓裏,這一手不是高明的僞君子做不出來,不是金庸這樣的文學高手也寫不出來。

金庸塑造嶽不羣,極有分寸。嶽不羣粉墨登場之前,先有徒弟襯托出華山派的正氣凜然,從而爲嶽不羣亮相作了一個鋪墊。劉正風金盆洗手之際,嶽不羣大談做人道德、江湖義氣,字字鏗鏘有力,句句擲地有聲,爲衆人所折服。後來,嶽不羣與人交手,處處保持君子之風,得饒人處且饒人,也令人歎爲觀止。他明知勞德諾是混入華山派的奸細,卻故意容忍,借刀殺人,不露痕跡。如查嶽不羣不是僞君子,只怕林平之、令狐沖早就慘遭毒手,只因爲他要戴着君子的面具處世,也就不敢輕易下手。可見,僞君子縱然可恨,但畢竟做事要給自己留一點餘地。

古今中外名著中寫僞君子的,可謂不少,有的是官場中的僞君子,有的是情場中的僞君子,但比起嶽不羣的眼力與手段,恐怕很少有人超過他。因爲嶽不羣文武雙全,又有謀略,又有武功,其僞裝的本事,居然把歷經江湖風浪、見多識廣的方證大師與沖虛道長也騙過了,把他稱爲“正義的象徵”。嶽不羣可謂是僞君子中的“帥才”。

由此可見,嶽不羣是小人,但又不是一般的小人。他是《笑傲江湖》中最有野心、也最有心機的小人。他終於奪得《辟邪劍譜》,但如願以償之後,嶽不羣又贏得了什麼呢?他以陰謀起家,最後死在陰謀之中,他死而有憾。這個僞君子中的佼佼者在人生舞臺上演完了最後一幕,留給讀者無窮的回味。

野心是誘導人的天性走向深淵的魔鬼。一個人要趕走自己心中的魔鬼, 不妨從剋制膨脹的貪慾做起, 並以嶽不羣的悲劇爲鑑。

甯中則

甯中則是華山派掌門人嶽不羣的妻子,武功不凡,“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她在教令狐沖學武時大顯身手,面對強敵時又臨危不懼,確實無愧“寧女俠”的美譽。

但甯中則令讀者傾心的,不是她的武藝,而是她剛中有柔的性格。

她是一個好妻子,賢惠而溫情;她又是一個好師孃,對華山弟子,尤其對令狐沖充滿了慈愛。她的剛烈正氣令人起敬;她的仁慈溫柔委實可愛。

可惜“寧女俠”嫁了個僞君子,她與嶽不羣朝夕相處,居然對丈夫的陰險伎倆一無所知,一直到真相大白,她纔不得不自殺而死。她的自殺,是一個善良女子的自尊心受到莫大傷害之後不得已而採取的解脫痛苦之法。

令狐沖的遇險,真正爲他擔心的是師孃甯中則。她的心與令狐沖一脈相通。衆人都懷疑令狐沖,只有她相信自己徒弟的光明正大,純淨無瑕。

可惜她太少心機,又因爲嶽不羣作僞的本事非同一般,於是她只能以死來結束她本該轟轟烈烈的一生。

女人的幸福,一半靠在男人身上,這雖然有點貶低女人的自身價值,但事實往往如此。寧女俠雖然有“寧氏一劍,天下無雙”的本事,但她在處世上畢竟是被動的,隨着丈夫的真面目大白於世,她也無顏在世上活下去。她不是以死殉情,而是因心靈上遭受莫大打擊而失去了立足世上的勇氣。

在古代,也不乏大義滅親的壯舉。洪承疇叛明降清,他的母親拒不見這個獲得榮華富貴的兒子;明末清初的李香君、柳如是,都是有見識、有正義感的歌妓,她們對丈夫的有辱氣節,都表現出女人的剛烈。在這一點上,武藝高超的甯中則卻比不上淪落風塵的青樓女子。可見,“女俠”

不一定指武林中的女流,真正的“俠義”還在人的內心深處。“俠”是一種品格,“俠”又是一種氣節。

甯中則的悲劇至少證明了這一點。

嶽靈珊

不知哪位哲人說過:“在愛情面前,任何理論都是荒謬的。”嶽靈珊撇下令狐沖而愛上林平之,便是一例。

嶽靈珊是華山派掌門嶽不羣的獨生女,令狐沖的小師妹。她在《笑傲江湖》中出場時,假扮醜女,由於被人欺侮,林平之挺身而出,爲她打抱不平,從而拉開了一場惡戰的序幕。

女孩子在少女時代的愛情,大抵帶有盲目性,但嶽靈珊在初戀時愛上師兄令狐沖卻並不盲目,因爲令狐沖確有個性,心胸開朗,毫無雜念,是值得嶽靈珊鍾愛的。嶽靈珊愛他也確實情摯意切。令狐沖被師父罰在玉女峯上面壁思過,嶽靈珊瞞了父親,上山送飯,在金庸筆下,這一段寫得很有人情味。時間是大雪封山的一個黃昏,嶽靈珊突然出現在鵝毛大雪中的懸崖上。爲了送飯,她摔了一跤,飯籃掉入山谷,人也險遭不測。令狐沖看了又是感激又是憐惜,責怪她不該上山。嶽靈珊說:“我掛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寥寥數語,把一個純情少女的愛情心態寫得惟妙惟肖。看來他們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愛情之路必然鋪滿了玫瑰,但事情的發展大出意外,最終嶽靈珊竟愛上了林平之。

嶽靈珊愛林平之什麼?金庸沒有細表。這恐怕是小說家很難言述的。富家公子林平之是個狠毒的小人,但他外貌英俊,肯吃苦,受盡折磨而報仇之志不衰,這恐怕也會使少女動心。不過,依我看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嶽靈珊與令狐沖同門十幾載,彼此太熟悉了。愛情本來就追求刺激與新鮮,林平之又是嶽靈珊過去不曾見過的一類男人。嶽靈珊的愛情的轉移,也許與少女心理上這種連她自己也未必意識到的隱祕的變化有關。

嶽靈珊是個深情女子,她一旦傾心於林平之,就會豁出命去相愛,甚至當她發現了林平之的種種古怪行爲之後,也不加深究,依舊一往情深,直至死在林平之手下,還竭力爲心愛的人辯護。現代人恐怕對此不大好理解,但在古代女子中卻是屢見不鮮。

嶽靈珊的人生旅程,前一段充滿了鮮花,後一段則經歷情感上的跌宕起伏。她的死似乎有點不值得,這是局外人的感嘆,局內人也許“死而不侮”,這大概就是愛情本身無法言喻的最好說明。

林平之

林平之這個人物的命運大起大落,因此讀者對他的看法恐怕和我一樣,也是先褒後貶,厭惡中略帶惋惜。

初看林平之,這位福威鏢局的少爺,有七分任性三分正氣。他路見不平,見義勇爲,出手相救假扮醜女的嶽靈珊的一節,足見他有幾分可愛之處。

再看林平之,鏢局被毀,家破人亡,浪跡江湖,身處危境,卻浩然正氣尚存,藝不高膽卻很大,敢與餘滄海橫眉,至死不肯給木高峯磕頭,拼死爲令狐沖助上一臂之力,這個少年的所作所爲頗令人起敬。

三看林平之,他已投在嶽不羣門下,渾身上下都是復仇的熱血,爲了報仇雪恥,“引刀自宮”,終於練成了辟邪劍法。可憐他雖成了武林高手,卻又變成一個心理畸形的男人,他恨世上所有的人,包括深愛他的嶽靈珊。林平之終於在大起大落中再塑了他的個性,成爲一個不可救藥的悲劇人物。

合上《笑傲江湖》,林平之的形象躍然紙上。一個天真的富家子弟,居然變成虛僞而殘忍的狠毒之輩。他殺死熱戀他的少女嶽靈珊,成了一個心理變態的復仇狂。

林平之縱然成了反面人物,但他的所作所爲,從封建倫理關係上去分析,似乎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他忍受了極大的痛苦,最終爲父母報仇雪恥,不愧爲林家的後代;但從今天的道德觀念上去認識,他自然只能屬於可憐的性變態者。

復仇,是武俠小說中一個常見的主題,但優秀的武俠小說總是通過人物形象的突變來揭示覆仇的可怕性。林平之心靈的畸形,正說明金庸小說的境界高於其他二三流武俠小說,由此可見,“金學研究”的產生決非偶然。

劉正風

劉正風“金盆洗手”一幕,讀來驚心動魄,又令人嘆息不已。

這位衡山派的高手突然宣佈退出江湖,這是令人驚歎處之一;劉正風不僅退出武林,而且還接受了朝廷授予的參將之職,這是令人驚歎處之二。五嶽各派掌門人對此大惑不解,原因是劉正風一向操守謹嚴,爲人光明磊落,且武功卓絕,像他這樣一個義薄雲天的錚錚男子漢居然會希罕一個芝麻綠豆官,會選擇一條貪圖升官發財的道路,這當然令武林中人大爲驚歎而產生懷疑了。

答案是劉正風結交了一位魔教中人。他與魔教長老曲洋由琴瑟唱和而心意相通,於是結爲知音。他自知五嶽劍派與魔教之間必有一場惡戰。

一邊是他的同盟師父兄弟,一邊是他的知交好友,劉正風夾在當中,左右爲難,這纔出此下策,以金盆洗手,去捐了一個武官自污。他的苦心只是爲了置身於腥風血雨的鬥毆之外,不料這種躲避矛盾的辦法也行不通。

嵩山派掌門人左冷禪設下毒計,連下殺手;劉正風爲了曲洋,弟子死於非命,連妻子兒女都慘遭不幸。這一場戲,表面上是寫名門正派嚴懲劉正風的背叛行爲,其實是寫出了以左冷禪爲首的嵩山派的狠毒兇殘,反而激起讀者對劉正風的同情,對名門正派的鄙視與憤恨。主持正義的定逸師太終於看不下去,出手相助不成,帶領羣尼含憤出走。

劉正風爲結交一個朋友,弄得家破人亡。讀者不免對這種私人情誼的可信性表示懷疑。金庸寫劉正風與曲洋,當然有史借鑑,古代伯牙彈琴爲鍾子期所賞識,成爲知音,鍾子期卒,伯牙破琴斷絃。但問題是劉正風結交的曲洋,是江湖上視爲邪教的長老,連定逸師太也認爲劉正風不可與武功陰毒的魔教中人相交。對此劉正風自有劉正風的解釋:“言語文字可以撒謊作僞,琴瑟之音卻是心聲,萬萬裝不得假。”因爲我輩不知音樂之妙,也無從反駁劉正風的高論了。但古人說“士爲知己者死”,這一名言在這部小說中有了形象的註腳。

金庸後來寫曲洋出手相救令狐沖,不願濫殺無辜,處處爲劉正風犧牲妻兒的行爲作註腳。曲洋也因爲劉正風爲自己落得家破人亡而大爲內疚,但劉正風依然認定:“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緻?”他們二人臨終之前,琴簫合奏了一次《笑傲江湖之曲》。可見,劉正風與曲洋的志趣與胸懷不是凡人所具備的。

劉正風“金盆洗手”的故事,其實是整部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嵩山派、華山派、恆山派的頭目相繼亮相,爲他們以後的歸宿埋下了伏筆,其旨意便是說明名門正派未必是君子,邪道魔教中也有好人善者;而劉正風全家老幼慘遭滅門屠殺的結局,大大增強了這種藝術感染力。

莫大先生

五嶽劍派中的衡山派高手,居然都是音樂愛好者。

莫大先生與劉正風這對師兄弟,表面上看來相似,都有極高的演奏技能,其實形似而神不似,有地下天上之別。

我們不妨從琴音來識別二人。劉正風,臨終前與曲洋同奏一曲《笑傲江湖》而長逝。他奏的曲子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正如他的爲人光明磊落,正氣凜然。縱然在嵩山派的圍攻下,劉正風依舊臨危不懼,言辭擲地有聲,那股正氣融入琴音之中,自然高雅脫俗。因此他是一個天上人物。

莫大先生則不同。他瘦得像癆病鬼,外貌猥瑣,使一把又薄又窄的利劍,劍法怪異,如出洞靈蛇,顫動不絕。他殺大嵩陽手費彬,也是搞突然偷襲,先將劍光罩住對方,其劍法變幻,猶如鬼魅。莫大先生殺了費彬後又悄然退去,真是來去匆匆,給人一種神祕感。

曲洋對莫大先生的高超劍法甚爲欽佩,但對他

演奏的《瀟湘夜雨》大感失望。曲洋如是評價:“所奏胡琴一味悽苦,引人下淚,未免也太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對此也有同感,說:

“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

由此從琴音的格調來對比,便知莫大先生與劉正風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莫大先生悽苦哀怨的琴音,令人想起陰森森的地獄之聲。也正因爲莫大先生是地獄中人,他的行蹤纔會如此神出鬼沒。他縱然出手相救師弟劉正風,以後又幾次幫令狐沖的忙,並推倒世俗之見,爲令狐沖與任盈盈成婚時演奏一曲《鳳求凰》,但這一切都是暗中相助,他始終不肯公開露面。無論是殺人還是救人,他都不願顯示自己的本來面目。

平心而論,莫大先生不失爲一個具有正義感的俠客。他也有古道熱腸,也好打不平;但是,身懷絕技的莫大先生,又實在稱不上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從他悲愴的琴音來猜測,莫大先生也許因爲自己長相猥瑣,也許因爲憂鬱古怪的性格所致,或者他曾在生活中遭受了罕見的不幸命運擺佈,這一些原因不知金庸可曾替莫大先生設想過?

吳靄儀女士在《金庸小說的男子》一書中指出莫大先生面對亂世,處於一種不能進也不能退的無可奈何的境地。凡人處於這種境地,豈不可悲!

左冷禪

金庸塑造反面人物很講究層次。

《笑傲江湖》中最早露面的反面角色是青城派松風觀主餘滄海。餘滄海殺害林平之一家的手段,既狠毒又殘忍,而且帶有恐怖色彩;但一到左冷禪上臺亮相,餘滄海也就無戲可唱了。

左冷禪是個有能量的反面人物。他一是打着“名門正派”的旗號,二是仗着嵩山派五嶽盟主的地位。他爲了實現自己獨霸武林的野心,大幹殺戮的勾當。左冷禪慘殺劉正風一家,其實並不是因爲劉正風與魔教中人曲洋結爲好友,而是爲了顯示自己的威風,從而鞏固他在“名門正派”中的領導地位。後來,他又暗布埋伏,擄殺恆山派弟子,以蒙面強盜去襲擊華山派弟子,手段之卑劣,正合任我行對他的評價:鬼鬼祟祟。

與他爭霸的嶽不羣,是他最大的敵手。這一點他當然不會不知道,因此他早就派勞德諾到華山派去臥底。這一手不能說不高明,但他最終還是輸給了嶽不羣,因爲左冷禪在“殺戮”上比嶽不羣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若論玩陰謀,他確實比嶽不羣差一個檔次。他手段狠毒,慘無人道,在殺戮劉正風一家時,連天真的小孩子也不放過,無所顧忌地殺人,達到喪心病狂的地步。但這種惡人缺少耐性,也缺少一種迷惑人的欺騙性,因此他一出場,就讓明眼人看出其惡人的真面目。再則,江湖險惡,武林多變,左冷禪企圖憑一味殺戮稱霸武林,是很難成大氣候的。

頭兒任我行曾說左冷禪武功了得,心機也深,但終究不是英雄行徑。左冷禪其實也不在乎當英雄。他是一個十足的功利主義者,不像嶽不羣又想摘桃子,又要裝門面。因此他在某種程度上更能激起讀者的憎惡與仇視。他在殘殺無辜上也比嶽不羣更殘忍、更兇惡,在兩個“小人”之中要選擇一個較好的“小人”,我只能投嶽不羣一票。

左冷禪的可怕在於他永遠不甘心失敗,他在敗給嶽不羣之後,不會像慕容復(《天龍八部》中的反面人物)那樣發瘋。他驚怒之下,冷靜退場,時時想捲土重來。對現實生活中的這類“小人”,我們切不可取寬恕的態度。

金庸寫左冷禪與嶽不羣,是從兩個不同的角度來揭示反面形象的個性。一個是兇狠成性,一個是道貌岸然,兩人終於殊途同歸;而共同的命運又揭示了“名門正派”中也有惡人,而“魔教邪派”中也不乏好

不戒和尚

不戒和尚這個人物,粗看似乎脫胎於《水滸》中的魯智深,他們都有粗魯獷悍、敢作敢爲的一面,又都是武藝驚人的高手;但金庸寫“花和尚”比施耐庵更注重於刻畫人情味。不戒和尚的癡情與父愛,都是毫無牽掛的魯智深所沒有的。

金庸寫不戒和尚出場一幕戲,十分精彩。令狐沖身受重傷,對他一往情深的儀琳心中着急萬分。這時嵩山派高手狄修欲置儀琳於死地,剛一出手,就被一個胖和尚扼住咽喉,這個七尺高的胖和尚正是儀琳的生父不戒和尚。

不戒和尚本來是殺豬屠夫,因爲看中了一個美貌的尼姑,心中便產生了奇怪的念頭:“尼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於是因愛出家。後來,其妻啞婆婆因妒出走,不戒和尚居然爲她奔走天涯。這份癡情大可列入武林情人辭典。

我喜歡不戒和尚,因爲他雖然出言粗俗,但對女兒愛之甚深。他聽說女兒愛上了令狐沖,便動用一切手段把令狐沖捉來,爲了給令狐沖治病,累得衣褲溼透。不戒和尚的有趣之處,是處處弄巧成拙,他用真氣灌入令狐沖體內,害得令狐沖大吃苦頭。這種“拉郎配”的把戲,也只有不戒和尚才做得出來。他自稱丈人老頭,又把女兒的心事在令狐沖面前全部吐露出來,他對儀琳說:“你日思夜想地記掛着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做老婆?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害得儀琳害羞不已。真是一個有趣之極的父親。

不戒和尚與他的醋娘子啞婆婆的故事,也令人發噱。不戒和尚與啞婆婆(其實她裝聾作啞)生下儀琳之後,一天,不戒和尚抱着女兒在曬太陽。有個美貌少婦見大和尚抱個女娃娃,心生好奇,與不戒和尚說了幾句話。不戒和尚天生好開玩笑,幾句戲言,居然讓啞婆婆大發醋勁,她一怒之下,寫下“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八個字,扔下丈夫與女兒一走了事。

由此可見啞婆婆確是個性子剛烈的醋缸子。後來,啞婆婆行走江湖,凡見到男子稍有輕薄之行,就視作淫棍給予教訓,連令狐沖也不明不白地被她侮辱一番。

不戒和尚與啞婆婆後來竟重歸於好。金庸這樣寫,其實合乎邏輯,因爲這對夫妻看來大鬧矛盾,其實他們有着許多共同點:腦筋都容易搭錯,爲了女兒的婚事都強迫令狐沖做女婿,在思想上又都是不合常理。不戒和尚比妻子可愛之處,就是更加曠達開放,比如他聽說令狐沖與任盈盈已結爲夫妻,居然有意讓女兒當令狐公子的偏房,這種丈人老頭倒是罕見。

桃谷六仙

桃谷六仙是六胞胎孿生兄弟。因爲他們行動一致,心思相通,連語言與口氣也如出一轍,實在分不出彼此,我索性把他們作爲一個人來點評。

在金庸小說人物中,桃谷六仙是寫得極爲成功的藝術典型之一。這六個傻得可愛的怪人,爲這部波瀾起伏、扣人心絃的小說平添了詼諧的趣味。

如若單論武功,桃谷六仙不能不算一流高手。他們武功怪異,六個人又配合得天衣無縫,同時出手,常令對手不知所措;但勝負不能僅看武功高低,應以智取爲高。在這方面,天真如稚童的桃谷六仙,既無心機,又無謀略,被人作弄了還自似爲做了一件聰明事。桃谷六他又往往好心做錯事,他們給令狐沖治病,亂治一通,把他治得死去活來。最有趣的是他們的胡言亂語,互相擡槓。比如見了“楊公再興之神位”,一個說是紀念楊四郎,另一個說是紀念楊七郎,還有一個杜撰出個“楊公再”來,爭得不亦樂乎,叫人忍俊不禁。

桃谷六仙見識極低,但個個口齒伶俐,歪理十足。有一次華山派掌門嶽不羣嫌他們;囉嗦,想把桃谷六仙趕走,便自稱自己好靜,不想聽他們亂說一通,不料此話剛剛出口,桃谷六仙就大談嘴巴的用處,使嶽不羣對六兄弟的強詞奪理只能甘心認輸,閉口不言。

桃谷六仙的可愛,不僅僅在於他們的語言好笑,我欣賞這類人物是因爲他們心地極其善良,他們表面上兇蠻得很,其實內心誠實,很講義氣。

爲了救令狐沖,恭恭敬敬去請大夫平一指/">平一指,平一指讓他們乖乖坐在船上,他們就不敢亂說亂動。桃谷六仙自稱是彬彬君子,這當然是戲謔之詞,但他們淳厚的本性,與真君子的胸懷也相差無幾,因爲他們從無害人之心。

金庸寫活桃谷六仙,是借鑑了中國古代話本小說的藝術手法。《隋唐演義》中的程咬金,《英烈傳》中的胡大海,《水滸》中的李逵,都是噱得可愛的戇大。金庸在這方面有所突破,塑造了六個叫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有趣人物,在劍拔弩張中製造了一點輕鬆情調。當然桃谷六仙的鬥嘴謔語,也只有金庸想得出來。

據《吉尼斯世界之最大全》記載,多胞胎的壽命大多極短,平均五千萬對雙胞胎中只有一對可活到一百歲。至於六胞胎能同時活到五十歲的,至今還未見到。桃谷六仙居然活了六七十歲,還有這麼高的武功,大可列入最新版的《吉尼斯世界之最大全》。
田伯光

舊武俠小說中的反面角色,除了奸臣佞人、無賴潑皮,要數採花大盜最令人深惡痛絕。

田伯光在《笑傲江湖》中一亮相,讀者便認定他是《三俠五義》中那個花蝴蝶花衝之流的淫棍;但再讀下去,才發現中了金庸的圈套,因爲這個出了名的“採花賊”,其實是個假壞人。

新編的《武俠大觀》一書中,有一條“採花賊”條目,其定義是指專門利用武功強姦民女。以此來對照田伯光,田伯光實在不夠格。正如吳靄儀女士在《金庸小說的男子》一書中論及:讀完全書並未發現田伯光有采花之行徑。他擒住了儀琳,心生慾念,卻未動手動腳。他客客氣氣地愛慕儀琳,決不做強扭苦瓜之行。

讀者對田伯光不反感,是因爲發現他有諸多可愛之處。比如他舉止坦蕩,對自己的慾念並不隱諱;又比如他既重義氣又講信義,他與令狐沖對打,幾次可置對方於死地,但因爲有約定在先,居然表現出極高的君子風度。當然田伯光最令人可敬的是,他寧可受桃谷六仙“痛加折磨”,拼死不講出令狐沖告訴他的祕密。當令狐衝問起此事,田伯光只輕描淡寫說了痛加折磨”四個字,頗有大丈夫氣概。

讀者對田伯光有好感,還因爲他終於成了令狐沖的朋友。田伯光中毒之後,也表現出不凡的灑脫,他對令狐沖說:“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一起死在這裏,倒也開心。”臨死前還想與令沖沖握一握手,可見他對自己過去的惡行已有了認識。從氣質上去分析,田伯光能與令狐沖成爲朋友,也有思想上的聯繫,儘管他過去有輕薄的行爲,但他言行疏狂不羈,有一仲豪氣貫虹的氣概,也與令狐沖的作爲有相通之處。

在一部《笑傲江湖》中,田伯光還是一個滑稽的角色。他爲不戒和尚所制服,去尋找令狐沖一節,頗爲好看。後來他打賭輸了,甘心情願認儀琳做師父,也有趣之極。

金庸通過塑造田伯光這個藝術典型,寫出了一個人的兩面性,也說明壞人是可以轉變爲好人的。

分析田伯光這人物也很有意思。採花賊用強制的手段姦淫婦女雖然可惡,但像福公子這類達官貴人,用權勢、金錢、用手腕來勾引和玩弄女人,他們算不算採花大盜呢?馬春花被福公子佔據了身子,還佔據了心靈,並且至死不悟。這類達官貴人行徑不是比採花賊更令人憤慨嗎?

任我行

我讀任我行的故事,很自然地把這位武林高手與三國時的亂世梟雄曹操聯繫起來。

任我行確實與曹操有相像之處。

第一,任我行談吐豪邁,不拘小節,專橫驕傲,處事不合常理,與曹操的性格特徵相似。

第二,任我行與曹操都極有心機,識見非凡,謀略頗高,只講目的而不擇手段,比如任我行騙令狐沖代他坐牢兩個月,又比如設計害東方不敗,都與奸詐的曹操酷肖。

第三,任我行被東方不敗囚禁在西湖地牢十二年,受盡種種折磨,都不氣餒,居然練成了絕世武功“吸星大法”,這也與曹操起兵後屢次失利而重整旗鼓的雄心壯志相合。

第四,曹操打天下時禮賢下士,求才若渴,一旦功成名就,便誅殺功臣荀彧、荀攸;而任我行一方面反對小人吹捧,另一方面又落入諛詞的包圍之中。這種不能免俗的下場,曹操與任我行可謂形似神合。

一個是歷史人物,一個是文學人物,但從性格上去探究,我們可以找到他們性格相似的思想根源。

任我行是個快意恩仇、殺人如麻的男子漢,他的城府與謀略均高於武功,透過這些表層的特徵,可以知道任我行是個有野心的人,他想獨霸武林、揚名青史,在本質上與曹操一統天下、建功立業的抱負是一致的。

他們都不甘寂寞,不甘虛度人生,爲了求取功利可以表現出驚人的忍耐力,可以使用種種爲正人君子所不齒的手段。他們一方面顯示英武的氣概、過人的急智和臨危不懼的風度,另一方面又表現出兇殘、狠毒、陰險與唯我獨尊的某些獨裁者的性格特徵。

儘管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把曹操塑造成大白臉,但曹操畢竟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他能夠在軍閥混戰中以弱勝強,統一北方,發展文化,這些都是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任我行的某些性格特徵惹人反感,但讀完《笑傲江湖》,讀者也會和令狐沖一樣承認他是一位罕見的大豪傑。任我行在處事上,確有超越常人氣度的可貴之處,比如他認爲自己生平最可佩服的三個半人中,第一位就是把他關在西湖黑牢中的對手東方不敗。這一點也與曹操極相似,曹操在“煮酒論英雄”中就稱讚過劉備是英雄,又發出了“生子當如孫仲謀”的感慨;可見他們都有深遠的目光與寬宏的胸懷。
沒有這些過人之處, 曹操與任我行也就稱不上是一代梟雄了。

東方不敗

只要不是一個同性戀者,對東方不敗的嗲聲嗲氣的神態以及關在繡房中學做女人的種種表現,不能不持反感的態度。
東方不敗是靠陰謀代任我行當上魔教教主的。他原來只是任我行手下的小頭目,後來被任我行一手提拔起來。東方不敗利用任我行專心苦研“吸星大法”,乘機發動政變,把任我行關入黑牢,於是自己當上了教主。

照理來說,東方不敗應該吸取任我行的教訓,但人類的思想感情並不能完全納入理智的軌道。他奪取權力之後又對權力失去興趣,步任我行後塵,對《葵花寶典》着了迷。要學習《葵花寶典》中神奇的武功,首先要“揮劍自宮”,男人變成女人。由於這種性變態,東方不敗不僅羨慕當一個女人的種種好處,還迷上了楊蓮亭這樣一個弄權的小人,於是東方不敗終於敗得一塌糊塗。

任我行、東方不敗的命運,似乎都在昭示一個道理:對武功入迷會毀了一個人。這似乎不可思議,其實正與金庸寫武俠小說的宗旨相合。金庸推崇的是俠義而不是武功。如果真正練成了絕世武功而不講俠義之道,當然稱不上是義薄雲天的大俠。
東方不敗的悲劇比任我行更有典型性。他與楊蓮亭的纏綿關係,在點像歷史上皇帝對太監的倚重。宦官弄權造成的政治悲劇,可從《笑傲江湖》中領略到。東方不敗不理武林中事,任楊蓮亭在外胡作非爲。與東方不敗有生死交情的童百熊,最後慘死在東方不敗手中,倒像歷史上的忠臣義士被昏君無情處死一樣令人悲憤。由此可見,金庸寫武俠小說並非只是供讀者消遣,如果細細探究,武林中的故事原來也寓含值得鑑的歷史教訓。

東方不敗是個可悲的藝術典型,但他身上也表現出許多不同凡響之處。比如他當對擒住任我行,並沒有一劍斬了這個可怕的對手,而是把他囚禁起來,又讓江南四友給他送水送飯,這或許是他想慢慢折磨任我行;但東方不敗對任我行的女兒任盈盈始終不錯,他沒有斬草除根。我想他一方面對除掉任我行一事畢竟有點內疚,另一方面他又時時羨慕做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的幸福。還有東方不敗與任我行等四人交手之際,也顯出他的大家風範。他本來足以戰勝四大高手,只因爲有同性戀的怪癖,楊蓮亭受傷讓他分心,以致落敗。東方不敗與其說輸在任我行手中,不如說死在楊蓮亭手中更恰當。但可憐的東方不敗臨死前還在爲“寵男”求情,這個武林中同性戀故事讀得人又噁心又嘆息。

向問天

東方不敗曾對向問天說:“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我行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此論把向問天列爲日月神教的第三號人物。

如以武功而言,這排列也算妥切,但如從一個人的人品以及各方面來衡量,向問天其實還在任我行與東方不敗之上。

應該承認,日月神教的三位主角確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是武功特高、性格倨傲、又具謀略的一流人物,尤其在只求目的而不擇手段這一點上,更是如出一轍;但比較而言,向問天是個可交的人物。

向問天在魔教中與曲洋並列,他自然比不上曲洋脫俗。他自稱“天王老子”,性格兇悍不馴,但究其思想境界,向問天又對名利看得比較淡薄。他幾次出手相救令狐沖,只因爲這個年輕後生仗義,夠朋友。他後來與令狐沖結爲兄弟,情同手足,他勸令狐沖當日月神教教主,令狐沖不允,向問天發表了一席高見:“名門正派中也有邪惡之輩,魔教邪派中也不乏好人善者。你一旦當上教主,只要對內整頓,也可讓邪教轉化爲正教。”

這種思想境界自然是東方不敗、任我行所沒有達到的。

金庸寫向問天出場極有氣勢。他是一個白衣老者,容貌清癯,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長鬚,縱然雙手之間繫着一根鐵鏈,依然手持酒杯,開懷豪飲。他出手如風,功夫好俊,談吐爽朗恣肆,像個粗人,其實應變能力極強,比如正邪兩派人物追殺向問天與令狐沖,向問天故意說自己中了飛錐,似乎身受重傷,急得令狐沖大驚失色,待追兵逼近,向問天隨手使出“滿天花雨”的暗器,將敵手全部殺盡。從中可見此人的狡詐與老謀深算。

向問天神力驚人,但不是勇而無謀之輩。我以爲他有一點像明末農民領袖張獻忠,只是他的野心沒有張獻忠大。《笑傲江湖》收尾時,向問天收斂了霸氣,談吐文雅了許多,似乎真的已經改邪歸正,其實從藝術典型而言,後期的向問天反而失去了光彩與特色。

金庸寫向問天,處處與令狐沖對比。令狐沖也是疏狂豪爽之輩,但其一言一行決不違反做人原則,寧可玉碎,也不使用任何卑鄙的手段;向問天則完全不同。由此寫出兩人思想境界之高低。在某種意義上說,威風凜凜、武藝驚人的向問天只能是令狐沖的一個配角。這便是“武”與“俠”之間的最大差別了。